小徑密林,2020/8
保潔老魏是從江蘇徐州逃荒到河南的,原本姓劉。
他說,是在“憶苦思甜”那年。我估計大概是1964、1965年左右。他父母是沛縣國營農(nóng)場職工,他說那年鬧水災(zāi)。
我想糾正他。我說1965年前后,日子已好起來了,應(yīng)該不至于吧。老魏斬釘截鐵地說,“就是‘憶苦思甜’的時候”。
生活遠比想象更黑色幽默。“憶苦思甜”,生活更苦。
老魏生于1955年11月11日,一個好日子。剛好比我小一個月,歲月艱辛寫在他的身上。
他媽媽先是帶著他,一路討飯到山東。有時他也一個人去討飯,都記得非常清楚。他媽媽后來又帶著他,到了現(xiàn)在生活居住的河南宜陽縣。
“從那去洛陽的車費是1.2元”。老魏說。
他被擱在一戶姓魏的人家,因為那家沒孩子,從此姓魏。我想,也許是有人看到他們母子苦難,同時確也想要個孩子而收留他的吧。養(yǎng)父母應(yīng)該對他不錯,老魏初中畢業(yè)。
“我生父是‘浮腫病’死的,就是吃‘大鍋飯’那年”。這應(yīng)該是1958至1961年左右。老魏講不清楚是哪年,反復(fù)強調(diào)是“‘大鍋飯’那年”。
生父成份是地主,“根本沒人幫我們”。我問有多少地,他說不知道。他一個叔叔當(dāng)時是飛行員,“根本沒接濟過我們”。
我從事調(diào)查研究40余年,第一次直接聽采訪對象說大饑荒的死亡故事。人民群眾不會忘記那些刻骨銘心的苦難,有人卻在不斷地選擇性遺忘,這是犯罪。
我與老魏攀談,是因為多次在小區(qū)里看到有一個佝僂著身子,行動遲緩,看上去70多歲的矮小保潔員工,艱難地在小區(qū)里搞衛(wèi)生。他來小區(qū)做保潔才一個多月。
如此一個衰弱老人,是什么原因令他在這兒工作?是什么原因令他做似乎難以勝任的工作?是什么原因令他不能安度晚年。看到的次數(shù)多了,我就職業(yè)性地想著這些問題。
那天晨練,老魏剛好在我旁邊擦拭垃圾箱,我忍不住與他攀談。
我很喜歡我們的小區(qū)。綠化茂密旺盛,修剪及時美觀;小徑光可鑒人,物業(yè)盡心盡責(zé);鄰居和藹友好,彼此問候關(guān)照。
我有一次把在小區(qū)拍的夏日星芒照曬在朋友圈,朋友問我,你在哪瀟灑啊?我頓時為我們可愛美麗的小區(qū)而虛榮心暴漲。
我當(dāng)然不能說是老魏的艱辛,換來了小區(qū)的漂亮。如用大詞來形容,這是分工不同。但老魏在小區(qū)的生活艱難,確是我想不到的。
他一個人住在小區(qū)一個應(yīng)該還算不錯的閣樓里,10來平米。中午在食堂吃飯,是物業(yè)設(shè)在地下車庫的餐廳,每餐10元。
“杭州物價太貴,一碗牛肉面13元”。
“早晚飯自己買米,用電飯煲做。”
“我擱家就沒做過飯,我不會做,我看見做飯就心煩。”
“用電飯煲做飯,不管煮沒煮熟,它就自己跳起來了”。
“菜呢?”我問。
“樓道保潔有時從住戶門口撿來蘿卜、青菜,分檢垃圾的同伴,也會分檢出來給我”,我突然有點哽咽。在這物質(zhì)豐富的社會,有人卻靠撿來的東西就飯。
“我不買肉,中午食堂里有吃的,我買了30個雞蛋”,他有點高興地說,我看他氣色也還好。
“我是自己對不住自己”,老魏為他現(xiàn)在的生活而自責(zé)。因為他覺得這是他自找的。
“我們那是丘陵地區(qū),我房子在半山上,兒子房子在集鎮(zhèn),是兩間二層樓的,我給他搞的。兩個女兒都挺好”。
“我說句心里話,我要飯到河南,從自信上來說咱沒荒廢。兒女雙全,孫子外孫10多歲了,知足。”
“你知道‘知足’是什么意思嗎?”老魏顯然很希望讓人知道,他的生活是不錯的,也希望別人知道他對生活的積極態(tài)度。
“像我們這樣的人,多的是。咱倆比吧,你說你過得不好,我過得比你還不好。過得不好的人多的是。人跟人能比?不能比。”
老魏覺得活重,這兩天身體不太好受。我倒是覺得他這個年紀和身體狀況,應(yīng)該已不太適合干這個工作了。
“這兩天感覺不帶勁,身體感覺不好。”
“我要是年輕10年,你叫我干我也不干,3500元一個月”。
不過,如加上給老魏住的閣樓,水電費等,實際收入也近5000元了。杭州房價太高,已嚴重影響一些基本的服務(wù),以及低收入人群的生活。
我知道保潔有加班費。一些保潔靠加班費增加收入,不過我不知道老魏是否加班。
“我是自己對不住自己”。老魏說了三四遍。
因為不能完全聽懂他的洛陽話,我寫不出一些情感表達的話。但我能感覺到,老魏熱愛生活,熱愛他的家,注意營養(yǎng)和健康,對生活并無埋怨,只是自責(zé)。他覺得他現(xiàn)在的生活是他自己的選擇,原本可以得過更好。
老魏是因為兒子買車,需要分期還貸來打工的,“聽說這里工資高”。
“十幾萬元,每月那么高的利息,我們兩親家商量,替他們還一點”。老魏如此的生活方式,是因為需要盡可能地省錢給兒子,他覺得這是對兒子的責(zé)任。
兒子是電焊工,沒有固定單位,隨時聽喚打零工。
我猜想,那車是必不可少的生產(chǎn)工具。電焊機等,或許還有材料等,都只能用車拉,而且打工地點可能也不近,沒車難以工作。或許正因如此,老魏和親家才會如此支持。
老魏以兒子為傲,畢竟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是很難的。我想這也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個傳統(tǒng),即代際兼容的差異性。上一輩高度兼容下一輩,下一輩對上一輩的兼容性要差好多。
我們中國人,至少是這幾百年來的中國人,就是這樣一代一代下來的。我們把上一輩對我們的愛,都還給下一輩了,我們有一點不太對得起上一輩。
“這兒沒人干活”。小區(qū)保潔偏少,因為招不到人。這一方面是工資成本問題;另一方面是即使工資提高,因為要過年,加之中國已出現(xiàn)勞動力減少,也不一定招得到人。
“我有10多畝地,有幾畝租給別人種煙,300元一年,另外一些就荒著。咱回去,和老伴過,兒子女兒對我們很好,日子不賴的。”
“臘月過完了,陽歷2月底回去!”老魏說與物業(yè)有合同,早走拿不到錢。
老魏春節(jié)那幾天還會在我們小區(qū),仍替我們保潔,我有點感動。